破停车场

甜甜maniac

连理

·人物属于Priest,OOC属于我

·2w,原创人物,时间线乱跳

·全是瞎编,有问题随意锤

 

 

1.1

 

“送呈  骆闻舟 费渡  台启”

 

费渡展开红彤彤的卡片,略微眯眼,一时觉得好玩儿:“一早就知道了还这么讲程序,陶然哥也太客气了。”

“客气?这还简略过了的。”骆闻舟才把卡片扔给费渡,这会儿正弯腰把鞋在架子上罗好。“他之前还很犹豫,旁敲侧击打探我意思,说要不要在你名字后边添上‘贤伉俪’。”骆闻舟直起身,抻个懒腰,“我名字,你名字,再缀个‘贤伉俪’——我靠,这不纯搞笑呢么。”

话落,费渡果真倚在门边笑起来。

 

一个“陶然”,一个“常宁”,呈出来和风细雨、稳稳当当的一对名字,婚姻大事却出乎所有人意料,来得兼程前进、雷厉风行。

 

穆小青接到骆闻舟电话时瞪圆了眼。

“小陶?”她问,“真是那个小陶啊?”

骆闻舟承陶然嘱咐,请帖派出去前专程知会一声,此时“受人之托、忠人之事”地无奈道:“可不,您还知道几个。”

“没敢想是他啊。”电话那头愉快地笑上几声,而后话声忽然调转,穆小青的声音不如方才真切了,只若即若离地听见:“——你儿子。说是小陶要结婚……还能有哪个,陶然。……我哪知道,正问着呢……不是,你先好好看报告行不行,电话撂了再和你说。”

她重新把嘴凑回话筒边,解释一句:“哎,你爸事儿多。”而后又回到先前的感慨之中,接着叹道:“真没想到,这么快结婚了。”

 

她想起陶然来,记得小伙子白白净净的,话不多,问一句答一句,是非常和顺的性格。上一次碰见,他还挠挠头,笑曰,“我这种条件的,不敢想,只能顺其自然”——好一个“顺其自然”!没多久便顺到了开花结果、落地生根么?开心之余,穆小青不由觉得稀奇。

“年轻人是不一样哎。”她施施然道。

骆闻舟却不以为然:“人俩老同学了,有的是感情基础。您甭瞎操心。”

穆小青撇撇嘴:“哦,有感情。有感情又怎么着?小陶人毕竟温吞。上回见他,和姑娘讲两句话都闹个大红脸——又不像你,三两天不见拐个‘一生挚爱’、‘非他不可’回来,我说什么了吗?”

“哎我说——”骆闻舟对穆小青女士三句话不忘损儿子一把的“陋习”十分不满,明知电话不漏风,还是向“一生挚爱”指代的对象投去做贼心虚的一眼。

费渡正猫在沙发一边,插着耳机,膝头托着手提电脑,对着屏幕研究着什么。

 

穆小青耍过他一回便算,并不追击,笑盈盈道:“说什么说?就你废话多。有顶嘴的工夫不如代我和你爸跟小陶说一声,祝他快乐。到时候红包给他包个大的。”

话及此,骆闻舟暂且将牢骚抛到脑后,紧忙跟了句:“——那敢请好。他也就看着温吞,其实十成十足金驴脾气——你们坚持,他倒没法子;费渡和我,还有平时玩儿得挺好那帮同事,真是一毛钱别想塞进他兜里。”

 

“哈哈,小陶有脾气啊。”穆小青笑,“这么看倒是有点闪婚的道理。”
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。”骆闻舟对此作出评价。

 

“哎,跟你聊个天儿真费劲。”她抱怨,却忽然话音一转:“哦——我知道了,没拣着你爱听的说是吧。”口气里揉着股莫名百转千回的笑意。

 

骆闻舟一时摸不着头脑。

 

穆小青清清嗓子:“小费,小——费——怎么样?这回爱听吧?”

骆闻舟面有菜色地捂住听筒,低声道:“这位女同志,您可歇会儿。”他瞥费渡一眼:“他挺好的。过两天我们过去。”

费渡闻声而动,抬头看向他,用口型比道:“妈找我?”

骆闻舟挥挥手,同样不出声:“你忙你的。”

费渡点点头,眼睛又回到电脑屏幕上。

 

穆小青说:“行,他还想吃醪糟吗?干脆一会儿让你爸把糯米蒸了。”

骆闻舟斩钉截铁:“别,我们刚约法三章,精制碳水量要严格控制。”

“又不跟你似的要健身,都快瘦没了,控制什么?给肥猫树立榜样?”

“——平衡膳食。”骆闻舟一套一套的,“还真就是因为‘快瘦没了’,更得好好吃。”

穆小青笑:“现在倒名堂多,知道讲究了。以前忙起来也没见你拿自己当人使唤。”

她总结:“少爷会疼人了啊。”

普普通通一句感叹,一经骆闻舟做贼心虚的耳朵过滤,那是十二万分的阴阳怪气。

 

尽管在斗嘴方面常常被穆女士捏了七寸,骆闻舟却天生不屈不挠,开口就想抬杠——好在半路跑出个救场的,插了一嘴。

“依我看,一锅差不多,不能再瘦了。”

——凡事以“猫”为轴心,不出意料是骆诚。

 

“啊?”骆闻舟没反应过来。

“什么‘树立榜样’——都该吃吃该喝喝,别瞎折腾。”他义正辞严道。

 

眼见话题要跑偏,穆小青在那边咳一声,提点一句:“大个儿,你和小费这周末就过来吧,商量一下给多少合适。”

骆闻舟随即应和,又顺水推舟地和骆诚汇报了陶然婚礼的前因后果及时间地点,岔开老爷子一不留神就指向猫的注意力。

“嗯,成。”骆诚惜字如金。只要不谈及动物,该男士显然是个比穆小青靠谱许多的交谈对象,骆闻舟不由感到心口一松。

“咳……那什么,刚听你妈提起来,你和小费要不要?”

骆闻舟:“……要什么?”

穆小青插嘴:“红包啊——要么被套儿?都成。” 骆诚紧接着:“家里现成有套红的,你们到时候拿走还能腾出点儿地方。”他又自觉很有说服力地补充,“苏绣鸳鸯并蒂莲,丝面儿的,便宜你小子了。”

电话那头即刻响起穆小青翻箱倒柜的声音——主人对及早摆脱这套床品显然颇为急不可耐。

骆闻舟:“……”

得,别指望骆家任何人能端个正形。

 

“哎,老骆,我怎么记得是在这个柜子里来着——”

“没看见?在不在储藏间?(“没见着啊——”)往里翻!嗨哟,算了,我来吧。”骆诚道。转过来对他儿子说:“先挂了,我去看看。”

骆闻舟:“不是您等……”

——已是忙音贯耳。

 

骆闻舟一脑门儿官司地撂下电话。

 

“怎么?”费渡端着电脑蹭过去。

骆闻舟摆摆手,决定暂且按下不表,免得崇尚设计感的费总提早受到审美上的冲击。他下巴向费渡电脑屏幕一扬:“忙什么呢?”

费渡摘一只耳机给他:“托朋友剪的,看看?你拷一份,让他们带去现场试一下效果。”

骆闻舟方才被一通折腾,心很累,一边把耳机塞进耳朵,一面将下巴垫到费渡肩膀上。

“什么玩意儿?”

费渡按下播放:“开场片。”

 

民谣吉他拨弦声起,画面里摇晃着太阳光斑和青翠的草叶;沙沙,沙沙,响动声混杂在音乐声里,轻柔地摩擦着鼓膜。

【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故事呢?】——第一行字幕随音乐打在屏幕上。

【是从一个月前?】

画面一转,屏幕中出现陶然和常宁婚拍纱照的花絮:常宁帮陶然理领带,陶然对着她垂下的眼睫微笑。

【半年前?】

另一张相片叠加上去:是夜,演唱会场里昏暗不明,他们一人一支荧光棒,脸在闪光灯下泛着亮光。

【一年前?】

那是多年后阴差阳错的初次重逢,在一家西餐厅里。陶然正襟危坐,脊背紧绷;常宁单手支着脑袋望向相机,笑容舒缓。

【还是——】

 

骆闻舟向下瞄一眼时间线:“嚯,快半个钟头了,这么长?”

“青梅竹马,素材多。”费渡一帧帧仔细瞧,生怕遗漏了错误在上面,“客人入场开始放,放到尾应该都坐下了。之后看他们是想安排其他环节,还是直接出场。”

骆闻舟点点头,带得费渡半个身子跟着一起晃。费渡笑,侧过脸,拿鼻尖在他的太阳穴上蹭一蹭。

 

【还是——】

前奏行至结尾,在第一句歌词唱出的空档,背景图片切换:陶然和常宁身着运动校服,在其他面孔均被模糊处理的班级合影里,他们的笑脸遥遥相隔。

 

【——十六岁的夏天?】

 

2.1

 

费渡十六岁那年,骆闻舟二十三。

回想起来,他绝对不会称那年为很好的一年。那个夏天他年轻、资历浅,成日被胡乱使唤,有很多时间在路上,从一个城区赶到另一个城区,从一条街巷奔去另一条街巷。烈日凶猛,柏油路上蒸腾着灼灼热气;他像其中一块滚烫的石头,淌着汗,丢进水里都能滋滋冒响。

 

劳碌命啊。骆闻舟将瓶中最后一点儿水淋在头发上,甩了甩,感到脑袋中嗡嗡响个没完。

 

他使劲按了按太阳穴,噪音却不减,反倒越发聒噪得不像话,几乎要连成一片锣鼓喧天——忍耐片刻终于意识到,声音另有来源。

“喂,陶陶啊。”他接起来,切断了那股响声。

“闻舟,还在外边儿?”

“是啊,”骆闻舟说,“您老请假,无人相助,唇焦口燥呼不得——”

“哎,真的对不住,今天家里这边真是走不开。”

“开个玩笑,不至于。”他懒洋洋地,“什么事儿?”

“不是大事儿,我就是突然想起来,”陶然答,“费渡他们今天补习应该结束了。他爸不在燕城,我想刚好过我这边住两天,也方便和朋友走动走动。那孩子静,一个人在郊区住,总嫌太孤独了点儿。”

骆闻舟第一时间腹诽:有那么听话,还真跟着补习?而后沉默一会儿,应道:“嗯,成呗。反正你自己租的房,犯不着参考我的意见。”

陶然说:“哎,对,但我这几天不有事儿,那什么——”

骆闻舟有种不详的预感:“——打住。退一万步,就算我愿意,你绑着他都不一定肯进我屋——”

陶然:“没有,我意思是,你接他一下。”

骆闻舟:“……”

 

陶然接着:“他学校不是在咱们辖区吗,平时上课住的地方就在附近,让他领你去。”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:“劳动你跑一趟,带他整下行李,晚上你俩饭我包了。”想了想,又添一句,“对了,先打个电话,免得扑个空。”

骆闻舟持续沉默。他把“你给他打呗”这五个字在心里揣摩一遍,觉得显得自己太过心虚——简直像怕那小鬼似的——到底没说出口。

“别发短信,直接打过去。”陶然叮嘱,“刚换手机没他号对吧,你记一下——”

骆闻舟听他絮叨,心不在焉道:“没事儿,他号我知道。”

陶然愣了愣:“……哦。”

“哦什么。”骆闻舟莫名觉得有点儿窘,“他那种花钱买的号多好记,这要都能忘我干脆别干这行了。”

陶然:“这样啊,没注意过。”

骆闻舟:“……”

陶然:“成,先这样,有事儿联系。回见啊。”

 

劳碌命啊。骆闻舟站在费渡学校门口,将烟圈儿和叹息一道吐出来。

五通电话,全部占线。他要是能分身,真恨不得对还有耐心等在这儿的自己行个抱拳礼。

 

“劳驾,方便借个火吗?”

骆闻舟张开眼睛。来人鼻头上一层汗珠,缩着脖儿,眯缝着一对肿泡眼儿看向他。

骆闻舟点点头,掏出打火机。男人咬着烟屁股,一手遮风,连按好几下才点上。

“多谢。”他递回来,走到相邻的树荫底下,一边吞云吐雾,一边掏出手机。

骆闻舟继续闭目养神。

 

“喂,喂。听得见吗?”男人说,“哎,是我。刚才接电话不方便。”

“我在大街边儿呢,不吵就怪了。”

“出来抽烟呗。”他说。

 

“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?哎,我前两天才刚受到教育,跟你说啊:‘校规第七条,禁止在校内吸烟,违者处分。’——听懂没?”

“服,哪儿敢不服啊,”他鼻子里喷一声,笑起来,“我特别服,心悦诚服。”

他嗓子呜噜几下,“呸”地吐一口痰,紧接着:“之前?之前是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’,人家领导说了,‘觉得我有教师的自觉性’——现在?那是‘希望我好好起到表率作用’。”

“不是同事,被一学生告的。”

 

“我们班的,说了你也——哎,别说,你还真说不定知道。”

“‘费’,‘浪费’的‘费’,能猜着吗?”

 

骆闻舟缓缓睁开眼睛。

 

“可以啊这理解能力。”男老师两只眼睛眯成细缝,将存在嘴里的烟长长吁出来。

“嗨,少爷么,惯的。我小时候天天吸我爸二手烟,敢嘟囔一句?一脚就过来了。”

 

“可不,‘教养’,什么叫‘教养’。哦,现在学起人模狗样那套了,往前老规矩倒丢得一干二净。‘尊师重道’,‘尊师’——这是要忘本啊。谁还记得?谁还在乎呢?”他此时收起了笑脸儿,显得颇有些愤愤。“不过这确实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主——我不是骂人啊,真事儿。前两年他家不是出了个新闻吗,他妈——”

 

“——没错。嘿,真没看出你记性挺好。”

 

骆闻舟重重清一声嗓,感到一股尖锐的东西要破胸口而出,他咬牙压下来。男人被声响惊动,瞟他一眼,又毫无介怀地回到对话中:“娇贵,是娇贵,一家都是贵人,碰不得的。”他又呼哧呼哧笑起来,“有一回是干什么来着——生物课吧?也不知道看见什么了,少爷病一犯,脸色惨白,可给他班主任吓得。”

 

男人咂巴咂巴烟屁股:“——别说,还真没有。我本来也觉得坏菜了,可后来他班主任忙活半天也没联系上他爸——都说了,毕竟贵人么。反正这事儿就算过了。”

 

烟雾从嘴里缓缓漫出,他拿腔拿调道:“是啊,是说么,不用和这种小子计较。所以我也没置气啊?我像吗?我至于吗我?”他点点手指,一丝烟灰抖落下来,“再者说——”

那边似乎插了嘴,他停顿一下。

“哎,不叫‘下海’好吗。”男人一双眼睛颇为愉快地眯起来,“是人家‘诚邀’我——‘诚邀’,什么概念。”

 

“反正,哈哈,今儿个最后一天了,往后有的是逍遥日子。要我说,什么叫有尊严地活着?这才叫有尊严地活着。抽根儿烟被赶到大马路上?这他妈是给人当孙子呢!”

他抬手擦擦嘴,瘾还没过完,只觉得面前又多了一道荫凉。

 

“真他妈长,”骆闻舟说,“有完吗还?”

男人抬眼看他,满眼狐疑。

骆闻舟笑了笑:“敢请好要滚蛋了,我还纳闷儿这怎么满地大小便,一点儿为人师表的架子都不端着。”

男教师“腾”一下脸红了,嘴巴形状一会儿成“啊”,一会儿成“哦”,哦哦啊啊了半天,也没发出一个音节。

 

“要走早说啊。”骆闻舟把袖口慢慢悠悠地往上卷,男人下意识瑟缩一下。“我还在那儿怕你给他穿小鞋玩儿阴的,装了半天孙子。”他懒洋洋道:“差点儿没憋死,费渡那小兔崽子欠我欠大发了。”

 

“费、费,”男人方才“豪言浪语”的不羁形象怎么也拾掇不回来,两片黏着口垢的嘴唇憋屈得直打颤,“不是,兄弟,你看,误会,我不是那意思……”

 

“别怂啊。”骆闻舟说,“我不是他什么人,您接着说呗。别明儿了,就从今天开始吧,不是要逍遥吗?”他眯了眯眼,提高嗓门,“不是不当孙子了吗?——啊?”

男人手一抖,一不小心合起电话,“啪”一声响,自己都被这动静吓了一激灵。

 

“瞧你丫那操性。”骆闻舟嗤笑一声。“不说是吧。”

“——那就滚蛋。不许再给我提他一个字儿。”他盯着男人湿漉漉的额头,一字一句,“听见吗?”

 

凡事沾上费渡,好像便只剩下“流年不利”四个字——好比骆闻舟现在感到气血上涌,晕上加晕。

他气为师者不尊,气费渡只字不提,也气对此毫不知情的自己。可这些又和他有什么干系呢?他的气是无根的气,没法向任何人讨说法,只能自己憋着。

 

一般情况下,一八尺英俊小伙儿黑脸杵着,大多人不会无端去招惹。可大千世界包罗万象,总会碰到些闲得格外发慌、闲得令人拳头痒痒的神奇生物,可谓是马中赤兔,人中费渡。

彼时这位少年豪杰才出校门,站在两米开外,以不咸不淡的口吻作细针,刺向骆闻舟这个一肚子火儿的皮球:“骆警官,别来有恙,印堂发黑——多半肾虚啊。”

 

五通电话没联系上的“大忙人”见面便出言不逊,骆闻舟一时气短,很想问问他生物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——话刚到嘴边,好像又听见有人在耳边说:“……生物课……脸色惨白……半天没联系上人”,心里登时绊了一跤。于是踟蹰一会儿,到底没接费渡的茬。

 

难得没看见一戳就爆的骆闻舟,费渡有一丝丝讶异。他眨眨眼睛,趁上一句话的热乎劲儿还没彻底散尽,接一句:“陶然呢?”

 

“陶然呢?”——长久以来,这三个字在骆闻舟和费渡的口头交流中可等同于常人间“吃了吗”的问候;不以它开头,基本无法和平开启一段对话。

不幸,今天的骆闻舟从各方面看来都不处在一个可和平交流的状态。被轮番气上半天,此时他觉得这话格外刺耳,除了对方“故意寻衅”外,着实找不到第二种解释。

于是他说:“五通电话,全部占线——我在这儿恭候大驾多时了,继承人的确是不同凡响。”

费渡轻轻拧一下眉头,感到了骆闻舟话语中的不满:“骆警官,你临时起意,也没提前通知,我的手机没道理为你空闲吧?”他微笑,“还是又调解社区矛盾失败,拿我撒气?”

 

“费渡,别怪我没提醒你。”骆闻舟也笑,却实在与“和蔼”沾不上边儿,“你呢,最好少说两句。今儿晚上去陶陶那儿吃饭,你不会想我现在来‘调解’下我们俩的问题吧?”

 

费渡收了笑容,冷冷地看着他。

 

骆闻舟不想理会,掉头就走,半天却不见有足音跟上来,猛一掉头:“你他妈走不走?”

费渡笑一笑:“不劳费心调停,您自便,我自理。晚上见。”

 

骆闻舟“哈”地笑一声,一瞬间感到头皮一麻,一直隐痛着的太阳穴仿佛炸开了,将尖锐的疼飞射到整片后脑勺。他强撑着迈开步伐,缓缓走到一条长椅边儿坐下,头垂着。

 

校门口三三两两聚集着学生,有的推了自行车准备回家,有的等家长来接,嘻嘻哈哈的。有几个学生和费渡道别,费渡回应上一两句,听上去是笑的,却也很疏离。疼痛渐渐温驯起来,骆闻舟喘息片刻,想道:我至于吗?

跟一小毛孩儿较真儿,骆闻舟摇摇头,有病吧。

 

不知过了几时几分,方才等半天也等不到的脚步声忽然传到他耳朵里,晃了半圈,轻缓而犹豫地落在他身旁。

“哎,”费渡低头看他,“……怎么了?”

骆闻舟勉力支起一点眼角,挥挥手,没搭腔。

炮仗砸下去愣是一个响儿都听不见,费渡倒也不显得恼火,隔了两步慢悠悠问:“还活着吗你?”

骆闻舟嗓音暗哑:“……只要您免开尊口,一时半会儿死不了。”

 

费渡笑起来。

“老大爷,劳驾腾点地方。”他将骆闻舟衣摆扒拉开,空出一块位子,在可行动范围内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了。即便如此,他身上的热度和味道还是丝丝缕缕地漫散过来。

骆闻舟如临大敌,迅捷地往长椅那端滑过去。

费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。他嗤笑一声:“骆警官,你有意思吗?”

他把一个水瓶横放在长椅上;一推,它便向骆闻舟滚过去。水瓶碰到骆闻舟的腿,又咕噜噜往回转了两圈,停在他们俩中间。

 

费渡说:“喏,劳驾别中暑了,不然我还得找个——不,起码俩人搞搬运工作。”

 

骆闻舟没说话,拧盖儿一口气灌了半瓶。

 

费渡看着前面,静静听他喉头滚动的声音。

“我刚刚是有个电话,打了比较长。”他突然开口,“有点事情,需要处理。”

骆闻舟没想他还会主动解释,有点讶异。他侧头看,觉得费渡面色忽然变得很古怪,几乎有种不合年龄的肃穆;这个发现使他莫名心头一沉,没能轻佻地问出肚里的话:还处理——半大孩子你懂什么你?

于是他点点头,回过来,又拧开瓶盖,仰头喝了一口水。

 

蝉鸣绵延不绝,小锯子一样,一下下在神经上割。

 

这一刻,他们安静地坐在一起。

 

阳光斑驳,草叶摩挲声不绝。费渡仰起头,忽然心血来潮,指尖轻轻掠过悬在头顶的花儿;它们像铃铛一样在空中摆荡。骆闻舟好巧不巧这时转头:“哎,你……”其时花还在晃,费渡的手尚且没来得及收回来。

骆闻舟吞了后半句,若无其事地扭回头去,假装没看见此等略显孩子气的行径。费渡脸色如常,手放回座椅上,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。

 

“娇贵”是那狗屁老师的说法,陶然不止一次形容他“懂事”,几个前辈有事没事念叨他“心思重”。可费渡就是个小屁孩儿,世上好像只有骆闻舟这么想。

怎么就“小屁孩儿”了呢?——可惜没人刨根问底地问他这个问题。就算有人问了,骆闻舟也绝不会将半个好词儿用在费渡身上。他会说,“小屁孩儿”和“讨人嫌”差不多一回事儿,领会精神就成。可至于他是不是真这么想的,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细揣摩,遑论要求他人细究。于是“小屁孩儿”这个称谓涵义中所包含的那一丢丢“纯真”的意味,便永远不得为第二人知晓了。

 

“走了,去收拾东西。”

“……哦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错了,右拐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左,左。不认路别硬抗,老——”

“……”一声闷响。

“……骆闻舟!”

 

十六岁和二十三岁的夏天,他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可说。

 

回忆的篇章总是被描绘得温情脉脉。其中相遇、别离、重逢、相守,任何一帧截出来都饱含对美好未来的预示。新人仰头看着屏幕,间或在台上相对一笑;在对昨日的感怀之情中,爱意的涟漪忽而泛起,于心头荡漾。

可费渡和骆闻舟的过去再怎么粉饰也就是这个样子:骆闻舟在费渡脑袋上落一记凿栗,脑袋的主人瞪开眼睛看他,万分惊愕——在他们漫长的相处里,唯有这样的针锋相对最多,也最具代表性。沉默的应答、不足为道的龃龉和令人难堪的默契,就是他们所拥有的,关于过去的全部。

 

1.2

 

“全、全部?”男人大着舌头,“就这么多?怎么能——陶副你可不、不局气!”

周遭损友全喝得兴致高昂,渴求新鲜八卦的眼睛全数聚焦在他身上,陶然一脸无奈:“——就这么多。人也见过几次了,能打听到的全被你们问了个遍,真没别的新鲜的。”

一群人哼哼唧唧地又琢磨起来:哎,问初次见面,问初次见面。——卧槽,什么记性,讲了快八百遍,我都能背下来了,“那时候上高中,她坐在我斜对过……”

啥时候喜欢上的?——一见钟情好不好!一眼!记了半辈子!

小常姐也是啊?——也是,上次她说了,你不在?你好像是不在。

哦,现在是交往中……哎哟,家有芳邻……——可不,在一块儿得有小半年了吧?陶儿,是不是半年了?

 

“啊。”陶然应一声,一个头两个大。“都这么久了,新鲜劲儿还不过啊你们?”

“唉,”骆闻舟叹口气,“当代单身青年,离群索居惯了,对一切事物心怀好奇,可以理解,可以理解。”他揣起双手,往后一靠,摆出一副“欢迎八方来问”的宽容姿态。

 

只可惜没人搭理他。

 

说起来,人的好奇心可不就是这个样儿。对犹抱琵琶半遮面,挤牙膏一样问一句答半句的,那求知欲是越燃越旺;对天天恨不得把故事抖落得一干二净,秀恩爱是拿手绝活的,真是一点儿精力都懒得匀给他。

 

可骆闻舟岂会为这点冷眼而有所收敛。

他看了眼手机屏幕,上下划弄一番,夸张地摇摇头,叹道:“——还不来。”

郎乔翻个隐秘的白眼儿,啃口馒头片儿,把嘴堵了个严实。

肖海洋却是次次都给面子,一本正经地问道:“骆队,等人?”

骆闻舟粲然一笑:“等人接。”

 

这下众人倒被激发了——虽然懒得听该男子秀恩爱,但作为酒伴却是必不可少的——立马七嘴八舌起来:“老大,好不容易聚一次,这么早撤?”“老大,几点啊才?让费总一起坐会儿呗?”“哎,费总又没催,怎么这么自觉?头儿,咳,要我说你这觉悟——”

 

“真走?”陶然问。

骆闻舟:“他不能呆;这家伙喝酒醒神的,一小杯三小时内绝对睡不着。我不回吧,他又要等我。干脆陪他回家了。”

 

酒壮怂人胆;何况这帮人平时就不怵他,越发口无遮拦:“呦喂——回家——回家三小时内就能睡着了?”

骆闻舟一挑眉:“怎么,对细节感兴趣?”

 

不敢不敢不敢——他们连连摆手,笑成一团。

笑好了,一个青年开口:老大,保证,保证不劝费总酒——诶您好,劳驾来两听椰汁——怎么样?多坐会儿吧。费总也真是好久没见了。

 

骆闻舟不置可否,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。

 

“小常也好久不见了。”他在杯口抿一下,蓦地开腔。“陶陶,怎么不约一起?”

陶然一脸“怎么又他妈来了”,无奈道:“大老晚的………环境也不好,麻烦人家。”

 

“……还这么见外?”骆闻舟笑了笑。

陶然也垂眼笑笑。

“没有的事。”他说。

 

一波吃食已被浪卷残云般扫荡一空,签子七零八落地散着。小年轻们脑袋挨脑袋围成一圈,开始琢磨下一波点什么。

 

“有烟吗?”骆闻舟摆弄了好一会儿手机,忽然问。

陶然去摸公文包,在边角里找到个压扁的盒子;还剩半包。

骆闻舟拿过来,没急着离席,站在桌边儿:“……来一根儿?”

陶然愣了愣,点点头,站起身来。

 

烟雾顺着肺管走一圈儿;吹着夜风深叹一口,陶然感到神经稍有松弛。

“心里有事儿啊。”骆闻舟说,用了一个肯定句。

陶然等着烟雾缓缓没过自己的眼睛,苦笑道:“嗨,我这点儿破事儿。”

他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,突然开口问:“老骆,你怕过吗?”

骆闻舟正拿手机打字,不知道在忙什么;听见这话,摁灭屏幕,转头看他。

“我怕。”陶然闭眼,“我真怕。看见她就在眼前了,笑着。可总觉得远——我怕够不着她,拉不住她的手。”

 

骆闻舟沉默一会儿,笑了:“用问吗?你又不是不知道。年前我快被那小崽子吓疯了。”

他吸一口烟,接着说:“原先我一直觉得,在一块儿么,自在就好。人和人的关系说到底都一个样儿,新鲜感褪去后余味是相同的。那种让人心跳、血压猛升的感觉是瞬间的化学反应,是激素水平短暂的涨落。”

“后来吧……我发觉这东西其实是走独木桥;永远不可能有安稳的一刻。我和他捆在一块儿,不是为了走得更好、更舒心;相反,我给他伤害我的权力,令我提心吊胆的权力。”骆闻舟笑起来,“可那就是我要的。”

“我怕,我是怕;路太多,时间太长。所以呢?我怕我也要他。因为他也要我;因为好的时候有,忧愁的时候有,世事本来就是这样。”

 

陶然笑:“我没法活那么理想,闻舟。我没法向她许诺:‘你来吧,我能帮你扛起一切将来的苦。’我得等,等到我能做出承诺的时候。”他叹口气:“我……”尾音渐弱,没能讲下去。

 

“‘等’,陶陶,接着‘等’。今儿是等涨工资,明儿是等晋升,还有买车,还有攒够首付,还有一切安定下来,再然后呢?物价一直在涨,凶犯一直都有,你有多少时间可以浪掷,她呢?她等得来那一天吗?”

骆闻舟沉默片刻,接着:“陶陶,我不是想逼你,我就问你一句话,你告诉我我立马闭嘴。我问你:你是真的想等吗?”

 

陶然深深吸了一口烟,没有应答。他闭着眼,酒精使他感到眼睛酸涩,太阳穴突突地疼。头一次,他放任那些情感在心里左突右撞。

骆闻舟瞥他一眼,见他收了声,只好仰头,眯了眯眼睛:“天气不错。”

陶然随他去看天上的月亮。

骆闻舟说: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啊——再没什么明天早上,这一聚就是最后的晚餐,这会儿的月亮就是最后的月亮——今晚大家一起嗝儿屁着凉。现在她站在你眼前,你还有一分钟,不,就三十秒的时间。你要说一句话。就一句,非现在说不可——如果在你一脑袋浆糊里还有一句是重要的。陶陶,你想说什么?”

陶然张开眼睛,缓缓将烟吐出来。他在五光十色的夜中看见她的面容。多少次他梦见她,坐在窗边儿,对着课本念,脸颊上一圈被阳光晒得金黄的绒毛,像月亮,像风。可人如何有资格去拥有一盏月亮、一段风呢?——那是他永远触碰不到的影子。过去他一直想:说不说都无所谓了。

 

无所谓了,只因一生要背负的秘密实在多得说不到尽头。之中有一个酸涩又甘之如饴的,已经太难得;那么未曾揭封,又怎么敢感到太遗憾。

 

可此刻她的影子在袅袅烟雾里浮现,在他湿润的视网膜前轻轻颤动着。

 

“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?”她说。只有十六岁。额头洁白,嘴唇柔软。笑起来能催开整个季节的花儿。

 

没有吗?也许是有的。一直都有。

骆闻舟说什么来着?如果只有一句话是重要的。

 

只有一句话。

 

关于捕风,关于捞月亮,关于他是如何——如何舍不得让这个秘密永恒地沉寂。

 

“我会对你好,一直。保证尽全力。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,我能,”陶然说,嗓音有些颤抖,“我可以——和你一直在一起吗?”

 

语音落地,半晌没有人声。昏鸦“啊啊”嚎着飞离,途经好奇地俯视着人间的月亮。好一会儿,骆闻舟自顾自笑起来:“可以可以,感觉对了。咳——就是孤男寡男的,略显诡异。”

陶然感情方面一向是个闷葫芦,这会儿回过神儿,也顿觉稍有尴尬。

 

骆闻舟摇摇头,啧啧道:“好在能自证清白——” 他转头,“费事儿,你和小常听清楚了?可不是冲我啊。”

 

陶然一口气没提上来,讶异地转头,差点儿栽在地上。费渡在笑,和骆闻舟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。常宁站在费渡的身边,穿着职业女性的风衣。她无需雕饰也是美的,却扑了粉,因为眼睛下无可避免地冒出一些淡淡的斑痕。那里还有一些细细的纹路,笑起来的时候会加深。

她快三十岁了。

 

眼下她双手交叠掩住口鼻,脸上亮晶晶的。她在哭。

 

2.2

 

“‘让我说说我有多抱歉吧。’面包师说着,把胳膊肘搭在桌子上,‘我只是个烤面包的,我不会声称我是什么别的东西。可能有过一次,很多年以前,我曾是个和现在不同的人。但我已经忘了。’”

 

费渡一激灵,安稳的睡眠被撕开一个口。

 

他的手机在茶几上,阅读软件仍在尽职地念着。费渡伸手去够,想看眼时间。

 

“‘你们可能需要吃点儿东西,’面包师说,‘我希望你们能吃点儿我的热面包卷。你们得吃东西,像这样的时候,吃是一件很小、很美的事儿。’”

 

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来。玄关处忽而有淡淡的光打在地上,过了一会儿,又消失了。

黑暗里,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过来。

 

“在这儿干嘛呢?都几点了?”骆闻舟问。他压着嗓子,怕惊散了费渡残存的梦:“让你别等我,回床上睡,讲不听的?”

他把手机从费渡手里抽走,关掉软件,一矮身把他抱起来。两只猫在角落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,骆闻舟几乎能依此想象出它们此起彼伏的肚皮,像两个小小的、毛茸茸的鼓风机。

 

“厨房里有汤,”费渡说,“喝完把火关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还是要我陪?”他低声问,带了鼻音和笑意。

 

骆闻舟原地站了一会儿,长长叹口气,将费渡放下来:“去披件衣服。”他揉揉鼻梁:“我下点儿面条,饿瞎了。”

 

凌晨两点,燕城下起雨。

灶台上放着飘着两根细面的汤锅。餐厅里亮着橘黄色的灯,有轻微碗筷磕碰的响动。

 

费渡撑着脸,看骆闻舟埋在面碗里的脑袋:“没跟他们在外面吃?”

“没吃多少。”骆闻舟喝完最后一口汤,“有两个新来的喝断片儿了,折腾半天才扛进车里,吃了也耗没了。”

费渡递张纸巾过去:“汤还有。”

骆闻舟:“不用,大晚上的,半饱就够。”他胡乱擦擦嘴,把碗收起来,往厨房走。

 

费渡跟过去。

 

“今天碰到小常姐了。”他说。

“这么凑巧,”骆闻舟随口问,“在哪儿?”

“办公室楼下,她刚好在附近见完客户。”

骆闻舟把碗抹干,甩了甩手:“嗯,怎么样?人还好?”

费渡没即答。骆闻舟有点纳闷儿,转头看他。

“干嘛?”他说,拿手在费渡眼前晃晃,“不至于吧,有这么帅?”

费渡盯了他一会儿,没接茬:“……陶然哥最近挺好的?”

骆闻舟收起手,缓缓直起身来:“怎么?”他问:“不是吧,有矛盾了?他俩?想象起来可有点难度。”

费渡摇摇头:“——我不确定。既然你没看出什么,那应该是没什么。”

骆闻舟说:“别介,既然人精费总看出什么,那一定是有什么。”

费渡笑起来。

 

骆闻舟说:“他平时不怎么提小常,就算提起来——你也知道——也是那副话说不利索的样儿,我可能没注意。”

“小常姐倒没说什么。”费渡说,“就是觉得提起这事儿的时候,有些距离感。”

“他们俩人好,好得过头了。”费渡接着,“事事考量对方的情绪当然重要。可要走到下一个阶段,总得迈过‘相敬如宾’这一步。”

骆闻舟看着他,一眯眼:“是吧,战略性耍流氓的重要性你领教过了。”

“唔。”费渡非常坦率,“师兄高招,本人招架不来——指导陶然哥如何‘耍流氓’的任务可能要劳你费神了。”他轻轻按住骆闻舟滑进他上衣下摆的手:“当然,物理层面上的最好不要教。”他笑着,嘴巴贴到骆闻舟耳边,“毕竟像我这种对耍流氓耐受力极高的比较稀少。”

 

他们靠在灶头上温存了一会儿。

 

“我留心一下。”骆闻舟把头从他的颈窝里抬起来,“先让他们自己处理吧,得对你陶然哥有点儿信心。”

费渡双手搭在他的后颈,在他面颊上亲一下:“我有。”他轻声道,“他人好,真心想要的,都会有的。”

 

这话十足温良,太不“费渡”了;骆闻舟略有诧异。

“可以啊宝贝儿,神卦灵兆。”他啧啧,“帮我算算?”

费渡轻轻挨过去:“你想要什么?”

“我还真想起来一个。”骆闻舟吊儿郎当地,“——你猜?提示一下,适合夜半无人,偷偷摸摸地干。”

“会实现的。”费渡抿一下嘴,在他耳边悄声道,“……我来帮你。”

骆闻舟笑了笑。

“过来。”

 

凌晨三点,费渡坐在副驾驶上,被绑好了安全带,仍然没反应过来。

“你不提醒我还真忘了,”骆闻舟挂了档,“光在他老人家那儿挂了号,正事儿一直没办。”

费渡一脑子浆糊:“……谁?” 什么老人家?

“没谁——玉皇大帝他老人家。”

骆闻舟一脚踩下油门。

 

过去关系晦暗不明的时候,骆闻舟尚且扯个“幌子”,板着个正经脸把人骗过去;如今摊开铺平、尘埃落定了,便光明正大地干起夜半绑人的勾当。

要说真有什么可执着的,似乎也不是。

可再多的亲密接触都无法撼动没实现的愿望;空落落地剩在那儿,总觉着称不上十成十的完满。

 

只欠一座钟鼓楼,一个情人镜,将一切缺口填平。

 

夜风清朗,月亮皎白。

一步步被领向阔别许久的钟鼓楼,费渡忽然发觉出时间的迁徙。一年了。他想。一晃神,又觉得今夜恰似过往的夜晚;略微绷紧的心情和当时别无二致。

 

“天人同心——”骆闻舟拍拍大石头平滑的打磨面,以一种略不屑的口气把上面的字样念出来。“这玩意儿怎么能火爆呢?你觉不觉得咱小区后面那假山比这个气派?”

——亏他想得出。这么青睐假山,怕不是属猴儿的。

费渡抿抿嘴,什么都没说。

“半天不张嘴,紧张了?”骆闻舟问。

“不,看有没有藏身的地方。怕一会儿巡逻员搅局,师兄又要策划一次夜奔。”费渡微笑,“不开始吗?”

 

骆闻舟看他一眼,退回来,和他并肩站着。

“行啊——费渡,我有一个问题,你愿意给我答案么?”

费渡此时此刻站在这面坊间传说缔结姻缘的石镜面前,做出了种种古怪的联想,口吻暧昧道:“嗯,我愿意。”

 

“那好,”骆闻舟转向他,“你能不能告诉我,那天在停车场里,冷链车爆炸,你嫌命不够长扑过来的时候,到底在想什么?”

 

费渡没想他突然来这一出,愣一下,第一反应又是打太极:“师兄,往事不可追,当下没有更重要的东西要问我?”他狡猾地笑,“还是要我来?”

 

骆闻舟盯着他好一会儿,直盯得费渡后背发僵。他眨眨眼,刚想开口打破僵局,骆闻舟却蓦地笑起来:“宝贝儿,我算是看出来了,你是真没谈过恋爱。”

万花丛中过的费总生平第一次收到这种评价,被噎得一时没话讲。

 

“面儿上打情骂俏倒是熟练,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就懵了是吧。”骆闻舟啧啧道。“没事儿,师兄陪你多练练。多练练就好了。”

他很欠扁地把爪子伸过来,蹭蹭费总的脸颊:“毕竟是初恋,比较纯情,面子薄情有可原。”

费渡:“……”

 

骆闻舟说:“我先做个示范?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?”

费渡木然地看着他。

 

“没有我就自便了啊。”骆闻舟说。“咳。”他假正经地清清嗓子,“我……”

 

“我不知道。”费渡说。

骆闻舟收了声。

 

费渡沉默一会儿,开始微笑: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轻轻地,“人在呼吸的时候在想什么?人第一次尝到甜味就觉得喜欢,尝到苦味就皱眉的时候,在想什么?”

 

骆闻舟静静地看着他。

 

他低头笑:“我不知道。我只能揣测,心是不可抗拒的。无论怎么施加强力篡改它、掩埋它,在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,它永远是人行动唯一的准则。”

 

“哪怕从第一天起,就被一遍遍教导‘从心是软弱与不健全的’呢?更多的时候这种规训强硬而有效,可总有一刻,行动背后蕴含的抽象概念不再重要了——我不得不选择‘软弱’,就像我不得不吃、睡、呼吸。因为只有这样,只有还能看见你站在那儿、在这个世界之中,”他微笑着看向骆闻舟,“我才能活下去。”

 

万籁俱寂。

费渡听见自己的心在跳了;一声,两声,三声。他合上眼睛,将呼吸放长,渐渐地,像潜水者缓缓浮出水面,听到天地间的声响:蝉远远地叫,有风,布料相摩擦,脚步踢踏着,向他走过来。

 

骆闻舟抱了他。

“别闭眼,宝贝儿。”他说。

“心跳得真快。”骆闻舟笑了,“我是不是什么都不用问了?天人同心——玉皇大帝他老人家听见了准得发一打证下来。”

“但流程总得走一遍才算圆满,所以我还是代他问一句——费渡同学,”骆闻舟没绷住,笑了一声,将话头重新捡起来,“他问有个人很爱你,想和你成个家,你愿意吗?”

“……我已经有一个家。”费渡回答。

他补充:“——不过先上车后买票也没关系。”

 

“所以呢?”骆闻舟问。

“嗯,愿意。”

 

“好,”骆闻舟笑起来,很欠扁地在他屁股上拍一下,“心愿已了——收工。”

 

凌晨四点半,归程路上,骆闻舟的肚子又饿了起来。

汤还有。他想到柜子里还有一包没拆的细面,打算摊两个蛋,再煮一锅。

 

“‘吃点儿东西很好,’面包师看着他们说,‘还有呢。都吃光啊,想吃多少吃多少。全世界的面包卷都在我这儿呢。’”

 

费渡的手机横放在膝盖上,仍然外放着那个倒霉的读书软件。他靠在座椅上,又睡着了,街灯掠过他低垂的睫毛。今夜他睡得未免太多,也太踏实,骆闻舟怀疑他下午偷喝了酒。

 

“面包师讲起那些他为了别人的聚会和庆典做过的食物。那些手指深的糖衣。那些插在蛋糕顶上,象征新婚夫妇的小人。他是个面包师,他很高兴自己不是个花匠。他觉得喂人更好一点儿,无论何时,面包的味道都比花要好闻。”(1)

 

骆闻舟摇摇头,无奈地笑一笑。

街灯辉煌,高架桥空空荡荡的。燕城的夜晚里,他们的车疾驰在回家的路上。

 

1.3 红

 

骆闻舟打开门。

费渡伏在书桌前,穿着酒店的浴衣,没有抬头。

 

他们同时向对方发问:“布置好了?”“改完了吗?”

 

安静片刻,两人一同笑起来。费渡侧头看他:“怎么样?”

骆闻舟说:“看了眼,没什么大问题。篷房里的灯串儿破了俩,用剩余的重新调整一下倒也看不出来。”

费渡点点头:“唔。”

骆闻舟走过去,看见费渡手中的稿件凡空白处挤满了批注,凡落字处尽是划线与修正,彻底成了个大花脸。

费渡说:“他们策划给的这个不行,我还是重新写一份。”

骆闻舟问:“现在?明天可就上台了。”

费渡将手中稿件翻过来,落笔在干净的纸面上:“要不了多久,”他抬头对骆闻舟笑一笑,“有师兄帮忙的话。”

“用得着我?”骆闻舟挑眉,“这位小同志不是非常精通于进行一些文学创作?”

“当然。”费渡抬手,把骆闻舟的头带下来,迅速接了个吻:“辛苦你,这是预付。”

骆闻舟:“……”

 

一招何以屡试不爽?只因“美色”在骆家是硬通货。

骆闻舟从餐桌旁搬把椅子凑过去,感觉自己有点儿像监督孩子写作业的老爹。

 

晚上好。

今天是陶然先生和常宁女士生命中一个特殊的日子,能和在座各位一同分享这个时刻,我感到很荣幸。

 

陶然先生——对我来说,更熟悉的叫法应该是陶然哥——从我十四岁那年负责我母亲的案件起,一直对我多有关照。那时候我不大懂事,非常棘手

 

骆闻舟单手撑着脸,缓缓道:“能不能换个词儿?”

“哪个?”费渡笑。

“——明知故问。”骆闻舟手指在最后一个词上点点,“用不着这么夸张,你,咳,那时候还行。”

“挺乖的。”他说,“除了对我。”

 

那时候我不大懂事,很能添麻烦,也很不擅长和别人相处。陶然哥却是一个顽固的好人;认定要管,就真的一直管下来。几年来,大大小小的假日里,他家的餐桌旁总会有一个座位留着,等我来。到今天我能想起很多类似的场景:一个方桌挤满了人,他们嘻嘻哈哈,互相开着玩笑,也不会冷落中途插进来的问题儿童。桌上摆着菜,盘子叠着盘子,很密集,大多是肉。骆警官——陶然哥最好的朋友,会满脸油烟地从厨房冒出脑袋。旧木柜上的电视回放着过时的电视剧。头顶的灯是昏黄的,嗡嗡细响,间或闪动着。

我小时候不太清楚生活是什么,它是一个我没怎么接触过的概念——可现在回想起来,也许就是从那些餐盘、那盏灯开始,生活头一次拥抱了我。

 

骆闻舟:“……费渡。”

“嗯?”

“没事儿,叫着玩儿。”骆闻舟道,在费渡头上呼噜两下。“……一会儿去陶陶房间喝一杯?”

“酒当然是好的。”费渡眼睛眯起来,“但新婚前夜,把新郎官灌多了,是不是不大厚道?”

“三分颜色开染坊啊你。说了一杯,还打算喝多少?”

费渡迅速转移话题:“把小肖几个也叫上吧。今夜分房,陶然哥估计一个人在那儿干紧张,还不如热闹一下。对吧,”他微笑,“——哥?”

“你先写,我问问他们。”骆闻舟把手机掏出来,在费渡落笔的间隙开口道:“一杯,听见没?叫哥也没用。”

费渡:“……”

 

骆闻舟继续看手机,面上漫不经心地开口:“多巴胺释放增多令人欣快,缓解焦虑;血管舒张使更多血液流往四肢躯干,短暂地带来温暖的感觉。费渡,”他停顿一下,“酒精对你来说到底只是有味儿的饮料,还是——”

 

“药?”费渡接上。“……你是在担心这个?”

骆闻舟:“……”

 

费渡注视了他一会儿,把笔放下,笑起来:“只是饮料,真的。”他在骆闻舟耳根啄一下。

“就一杯。我记住了。”

 

当然,人无完人。

这世上人有很多,却也很难见到像他一样,十年如一日般不灵通的。陶然哥不懂钻营,不懂利用,不懂话中有话和弦外之音,连句俏皮话都要人教。他似乎和一切精细的东西绝缘;袖扣别不好,领结的打法学了一下午,最终还是没有学会。

 

可同样的一双笨拙的手,也曾经擦去过小孩子的眼泪,揽过失独老人的肩膀,敲响过千百受伤者的家门。人当然有很多东西是需要不断习得和打磨的,可还有另一些东西——珍贵之处就在于它与生俱来,并在风雨之后,始终完好如初。

 

这样的人很少,也常常遭人非难:人们总在追逐玲珑的心、精巧的手段,觉得以最自然的姿态无法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上活下去。

而我今天站在这里,感到最高兴的是能够见证:人终究可以这样活着,并且获得幸福。


“十点半过去。”骆闻舟说。

“讲好了?”

“嗯,一共七个人。”

“酒呢?”

“隔壁那俩结伴买去了。”

“可能来不及。”费渡放下笔。

“写不完?”

“估计是。”

“没事儿,让他们先过去。我等你。”

 

“不用,到点了去吧。”费渡说,“写完再抄在手卡上,还得要一阵子。”

“而且现在是陶然哥急需人谈心的时候。”他微笑。

 

一切都不一样了。我想。

在这些花束和酒杯的对面,我看见陶然哥正在变成一个不同的人。这种改变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,在目睹他第一次看见小常姐的时候,一向沉稳的陶然哥几乎飘得找不见北;或者也可以在那之后,以往见到人话都讲不利索的他,干脆而果决地许下了承诺。人的性格决定他会依照怎样一种惯性行事,而我想,能够让人心甘情愿地打乱步调的对象,大约就是生命中正确的人。

 

今天过后,他将面临更多的改变;担负一些全新的责任,走上一条未经开垦的路。在兄长、同伴、挚友之上,他成为丈夫和将来的父亲。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和我一起举杯庆祝这一刻,因为

 

敲门声响起,毫无预兆。五六只手的动静,有的在叩有的在拍,听起来雀跃而迫不及待。

骆闻舟看了一眼门,又看了一眼费渡的手稿:“来么?”

费渡回头:“先去吧。我过一会儿。”

“房间号知道吗?”

“知道。”

“好。”骆闻舟站起身,在费渡发旋上亲吻一下。

他吊儿郎当地往门口走,高声道:“扰民不扰民——别拍了,门板都给你们卸下来。”

 

费渡看着他被哄闹着拽出去,和探头进来的几个小青年打个招呼:我一会儿来,你们玩得愉快。

门关上,他笑一笑,重新拿起笔。

 

因为有一个人告诉我,仪式本身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;意义全凭人自己去赋予。

今天我看见了鲜花和气球,看见熨贴的西装和裙摆;对任何在场的人而言,这是重要的一天。所以干杯之前,我想为这一场聚会、这一杯酒标定属于它们的涵义:在这个瞬间里,新的联系被缔结,新的可能性被打开。人感受到了爱,不再去惧怕未知的伤害与背叛,从藏身之所中走出来。

 

2.3 白

 

(“可一定有的。这世上一定存在走得通的路。你还小,你得相信它。”)

 

(“永远、永远,不要放弃寻找。”)

 

(“……费渡。”)

 

走吧。骆闻舟说。

他穿了白衬衫,前三颗扣子敞着,手上拎了条领带。

“……这么正式?”费渡笑,“我帮你?”

骆闻舟自己上手开始打,倒很熟稔。他深深看了费渡一眼:“不喜欢?”

费渡没直接回答:“前两天还‘下辈子不想往脖子上套东西’——不是么?”

“能一样吗?”骆闻舟说,“给人当伴郎能和头回省亲比?”

费渡搞不大懂他的脑回路。

 

可有关骆闻舟,他不明白的事儿实在太多了,多一件也不算什么。好端端一个有为青年,商场上深谋远虑长袖善舞,工作中井然有序御下有方,一回家就莫名其妙地过上了糊涂日子。

可那到底也是没什么所谓的。

他觉得安稳。这就很好。

 

好比现在他们的车停靠在花店旁边。前两天骆闻舟说,一切由他弄就好。他语音笃定,费渡便随他安排。现在骆闻舟又开口了,他说,你去拿吧,报我名字就行。费渡也不多问,从善如流地下了车。

 

“荷兰进口的,货不多,最后一支。”花房姑娘笑得腼腆,“骆先生说一起拿给您。”

费渡愣了愣,轻轻抽出洋甘菊花束中独一支绑了缎带的玫瑰。转动花茎的时候,花瓣上落光的部分流动着奇异的暖黄色。

“夏阳,”小姑娘停顿一下,小心翼翼又磕磕绊绊地吐出英文的音节,“Suh-summershine.”

“品种名?”费渡问。

小姑娘点点头:“对的。”

费渡微笑:“他选的?”

“骆先生?本来他要包一束红的来着,嫌一支太少——”

“哦,听名字就拿了。”

小姑娘愣了愣:“哎,对的。”

 

费渡眼睛眯起来,笑得堪称灿烂,略显狡黠。

“谢谢,很好看。”他说,“以后会常来的。”

 

骆闻舟是很让人搞不懂的。

费渡抱着一捧花走出来,看见骆闻舟手搭在车窗框上,望向窗外,并不看过来。你很难弄清楚为什么一个人花了心思,还要神神叨叨地摆谱。

 

费渡打开车门坐进去。

“回来了啊,还挺快。”骆闻舟说。

费渡叹息:“还有我的份,真浪漫啊。”

骆闻舟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。

 

骆闻舟是会更多把戏的。

这点不止他自己清楚,费渡也记得。再往先一些的时候,他也很会玩儿。虽然不比费总排场巨大,但在讨喜方面绝不落下风。对他而言,得到青睐是轻而易举的事;只要他愿意,那么人人都爱他。拿起,放下,从来都不是难事。

——可如果情绪也有额度的话,那么他大概把一生中的“不坦率”都用在了费渡身上。

所以他答:“……啊,喜欢就好。”

他感到有些窘迫,像个少年人。

 

他沉默着上路,沉默着停好车,接过花束,又沉默着同费渡走上山坡。他用余光瞟见费渡不知怎么就将花别在胸前,与其说是扫墓的,倒更像个新郎官。

拾级而上,左拐,直行,再左拐。这条路走了七年,他们都不会忘记。

 

费渡走过那些小路时感到安宁。生与死的界限模糊起来,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仅仅是被一些沉睡者注目着。土壤之下,他们的鼻息平稳而温柔。

 

我来看她。费渡心说,像是解释给他们听。

 

墓园里寂静无声。

骆闻舟将花束轻轻放下。颔首,和她无言地对视一会儿。

还很年轻。仅从画面来看,说不好年龄。面色很白,眉目含水,看着湿漉漉的。也可称之为忧郁,但骆闻舟看了又看,也能瞧出几分似有若无的和蔼来。

费渡注意到他的目光,微微抿一下嘴角:“她很漂亮。”

“嗯。”骆闻舟点点头。他偏头看费渡,说:“你很像她。”

费渡笑起来,似乎被话语里包含的迂回的褒奖取悦了。“受宠若惊。”他说,尔后笑意渐收,轻轻地,“……可惜。能像她一点都是好的。”

骆闻舟扯扯嘴角,仿佛想反驳点什么;临了,到底没说话。

 

费渡看他一眼,顿了顿,又笑着:“倒也不是那个意思,我……”

“你说。”

骆闻舟偏头,回望进他眼睛,重复一遍:“没事儿,你接着说。”

 

费渡一时语塞,问:“……说什么?”

骆闻舟伸手把他滑下来的头发别回去,使眉眼露出来:“随便。你不想谈谈她么?”

 

费渡低头注视;她以忧郁的微笑回望费渡缓慢眨动的眼睛。一点笑意在他嘴角化开。

 

“已经这么久了。”他说。

白花花瓣在风中轻轻曳动着,并不瑟缩,反倒显得极为舒展。

 

“八年——”骆闻舟接着。

“八年。”费渡轻声重复。“如果有因果,”他很快地笑一下,好像觉得这么说有点缺心眼儿,“应该已经过上很好的日子。”

“不用问。”骆闻舟很肯定。

 

费渡看了他一眼,又慢慢地回过头。

“那些年她过得并不好。”他顿了顿。“……不太好。不像这张照片,也不像你最后见到她的时候——换了裙子,化了妆——大部分时候很狼狈,毫不体面。”费渡用手指轻轻在眼下的皮肤上点一点,“这里,”指尖滑去嘴角,“还有这里,”费渡微微侧头看向骆闻舟,眼光晦暗不明,“常年带着伤。”

骆闻舟去握费渡的手,让它不再停留在那些虚幻的伤口上。

费渡却很平静,慢慢地描述着:“她精神上问题很严重。没有得到好的干预,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的。偶尔出去,事情做不完整,小孩子都笑她。——倒也没什么。很难强求理解。我们毕竟是这个世界中的不健全者。”

骆闻舟静静听着,没说话。

 

“疯子,弱者,待宰的羊。”费渡笑一下,“这么想再正常不过——可有时候,我又觉得,不一定是这样。”

“处于她这种境遇中的人,往往因为痛苦而不得不欺骗自己。辱骂是情话,拳打是爱抚——她们必须得这么想,因为信仰决不能崩塌——哪怕代价是日复一日、没有尽头的肉体折磨。因为如果无法将暴力用诗意与爱包裹起来,她们的坚持便毫无意义。她们必须秉持着这点念头,必须这么骗自己,不然根本没法活下去。”

 

“她也是一样的。”费渡说。

“囚禁、暴力对待,”他停顿一下,“抗争了那么久,付出背弃亲情的代价才获取的爱只是幻觉。如果这种情况下她无法接受,需要活在编织的谎言中,没人能苛责。”

“——可她不要虚假的梦。她要直面那种生活,要清楚地意识到落在身上的每一拳里,并没有爱存在。”

费渡停了一会儿,重新捡起话头:“她要我记住,费承宇的所有‘规训’是彻头彻尾的恶,不会因为血缘而蒙上任何温情脉脉的色彩。我因为她的不妥协,而没有一直被蒙蔽在自我欺骗中。”

 

“她和我不一样;她是殉道者。”费渡说,“而我软弱,走不上那条路。”

 

“……对不起,”费渡笑了笑,垂下眼睛,“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。”

 

骆闻舟心平气和。他终于开口:“你说得没错。”

费渡侧脸看他,似乎有点讶异,而后眉头一动,又似乎变得见怪不怪起来。

 

骆闻舟说:“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。但我也不想勉强你讲违心的话。”他长长地吁一口气:“我是真不知道。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好。”

 

“我有一阵子的确忍不了你这样。你对自己没有一个客观的评判,非得把所有乱七八糟的词儿都用在身上才舒坦。”

“可到底,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?从你小时候就是,每次都气得我够戗。在别人面前尽心扮演五好青年,好么,到我面前,画皮一掀,破罐子破摔,不找抽不快活。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忍你?或者说——”骆闻舟嗓音沉了沉,“那是最不堪的样子,是大可以把所有人蒙在鼓里,完全藏匿起来的样子;你为什么愿意让我看见他?”

“料定我会纵容你?料定我就连怀疑都会踩着一条小心翼翼的线?是吗,费渡。”

“既然是这样——”

“你可以说任何话。你愿意说,我就听着。你想讲什么就讲,你讲到什么时候我听到什么时候。你觉得自己无能也好、觉得自己辜负了她也好——怎么想就怎么说,随你便。我能忍的时候就忍,忍不住了冲你发个火;你有的你情绪表达,我也有我宣泄的出口——这没什么。可我需要你告诉我。因为我想知道,我想听;因为听完了我也有话想跟你说。我不怕冲突,只怕你因为不愿意惹争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。我不需要你做任何隐瞒和矫饰,不需要你觉得自己的想法摆不上台面。你做你自己就成,我永远爱你——这么说你能明白吗?”

“我永远爱你。”骆闻舟看着他。

 

费渡也看着他,忽然笑出来。现在骆闻舟知道是什么害自己总要窘迫了:该严肃的时候不严肃,嘻嘻哈哈、自由散漫——这么一个人,实在是烦人得很。

可骆闻舟就像费渡拿他无可奈何般拿费渡无可奈何。所以他摇摇头,说:“……小崽子。”

然后也随着笑起来。

 

他捋一把头发,抹一把脸,转过身,端正地站着。他开始说他今天本来要说的话。

“阿姨,八年了。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。”他说。

“那时候他十四岁,只有这么高。”他夸张地比出一个显然短了一截的高度,“愁眉苦脸,豆芽菜似的,非常让人牙疼。”

费渡为他信手拈来天马行空的用词感到震惊。

 

“后来茁壮了一些。现在就和我一起凑合过。”

“您别误会,之前来看您和这事儿全无关联——没满合法婚龄的时候我对他没想法。”他强调,“一丁点儿都没有。”

费渡笑起来,被骆闻舟一掌拍在后脑勺。

 

“总的说来:朝九晚五,鸡毛蒜皮,肯定不比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时候清闲。一日三餐,四道菜里三道有他不爱吃的配料;打游戏也不得安生,隔三岔五被揪起来到外面散动一下那把懒骨头。泼洒了东西要自己打扫,本职忙碌的间隙不能忘了喂猫。”

“就这样,比较琐碎,没什么特别值得说道的。他所有臭毛病,扳不过来的我就惯着,不劳他经营任何完美无缺的假象。”

“目前看起来,”骆闻舟斜眼瞥了费渡,后者偏头似笑非笑地看他,他紧了紧嘴角,勉力维持一个家长面前严肃正直的形象,“一切都还不错,您别担心。”

 

“可能晚了点儿,但他绝不会错过任何他值得体验的东西。我跟您保证。”

 

“他将有一种平凡的生活。”

 

 

骆闻舟是很奇怪的。

人们承诺“自由”、“惊喜”和“永恒的幸福”,没几个会说:我给你平凡的一生。大多数人到底是不甘平凡的——费渡却眯起眼睛笑;他很喜欢,不再期待任何其他的答案。

 

她注视着他,注视着他们,眼睛一眨不眨,安安静静地。如果有其他的可能性——如果横亘在她与他们之间的不是石碑和泥土,而是一张餐桌、一根电话线,或许也将是这样的场景。她将听完一整个过场,对他们微笑,和他们做一些简单的对话。吃东西了吗?她知道费渡喜欢吃什么,也会知道骆闻舟的。她会将盘子一碟一碟摆上来,在桌子中间摆上花:有时候是自己买的,有时候是骆闻舟带来的。洋甘菊很好,玫瑰也是——谢谢你,都很漂亮。

她看着他们。

能笑出来总是很好的,在墓园里,家里,或任何地方。生者或死者都没有关系,比起沉默的缅怀,她会希望多看他们笑一笑。她不会介意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(1)"A Small,Good Thing"  by Raymond Carver

原文基本出自大陆译林版本《好事一小件》,有参考台湾宝瓶文化版本《一件很小、很美的事》。有(我自己瞎搞的)删改。

非常美的故事,我的心灵良药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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